文 | 盛昊陽

在《馬太福音》4章第13節(jié)中首次提及的迦百農(nóng)，相較拿撒勒、伯利恒等著名圣城，是較為令名不彰的所在。伯利恒因耶穌出生地而聞名，人口不多卻地位超然，拿撒勒輾轉(zhuǎn)于阿拉伯帝國和基督徒之手，現(xiàn)今位于以色列境內(nèi)，已不受兵燹之厄。

只有耶穌最開始行神跡的迦百農(nóng)，以捕魚發(fā)家，在耶穌傳道的時代成為繁華漁鎮(zhèn)，爾后也應預言遭毀滅廢棄，舊日廢墟中徒剩零落遺址。獲得71屆戛納電影節(jié)主評審團獎的《迦百農(nóng)》以該地為名，并非指故事正好發(fā)生于傳說故事里的圣地，而是指片中主角的命運，如同被基督咒詛過一般不幸。

《迦百農(nóng)》

「那坐在黑暗里的百姓，看見了大光，坐在死蔭之地的人，有光發(fā)現(xiàn)照著他們�！闺x開拿撒勒后，在迦百農(nóng)傳講福音的耶穌信誓旦旦，「天國近了，你們應當悔改」。

然而，「迦百農(nóng)」的原意是胡亂堆積雜物的地方，正如電影的另一個名字「Capharnaüm」是法文的「混亂」，基督誕生后的兩千年內(nèi)，天國沒有降臨，混沌無序的世界中，只有不見天光的日子和苦窮默忍的人們面面相覷。

迦百農(nóng)的遺跡在今日的以色列境內(nèi)，并不隸屬于俯瞰鏡頭下凋敝破敗的黎巴嫩首都貝魯特。貧民窟的生活慘澹而困窘，但若要和正飽受戰(zhàn)火肆虐的鄰國相比，難道真能分出高下，比一比到底誰更加悲慘？

男孩扎因在出走途中遇到從敘利亞逃亡來此的女孩梅蘇姆，小小年紀就背井離鄉(xiāng)，流離失所，天底下只怕不會有比這更讓人憐憫的處境，而在兩人的交談中，扎因居然表現(xiàn)出對難民擁有領取救濟糧資格的艷羨之情。

《迦百農(nóng)》

黎巴嫩不是敘利亞人的故鄉(xiāng)，梅蘇姆對瑞典的憧憬盡管天真浪漫、不切實際，畢竟可以視為一種寬慰心靈的美妙幻想。什么樣的過往才會讓生于斯長于斯的扎因毅然決定離開，說出「我想和你一起去」這樣的話語？12歲的心靈甚至無法分辨出土耳其和瑞典的區(qū)別，還會疑惑于「哪一個更好？」反正自己要去的地方，一定不會比貝魯特的貧民窟更加糟糕。

《迦百農(nóng)》對極端貧困的描繪使人心驚，只穿背心短褲的男童還有幼弱的身形和嬰兒般凸起的小肚子，經(jīng)過醫(yī)生檢查乳牙的情況，才能確定是正在進入少年期的年紀。

沒有合法登記的身份，沒有確切的出生日期，自然也從未享受過安寧豐裕的成長環(huán)境，在愚昧困苦的家庭中，即使奇異地長成一個聰慧敏銳的少年，也不能讓一家人的生活稍有好轉(zhuǎn)。

《迦百農(nóng)》

眼瞳如小鹿般純真的扎因?qū)嶋H上有如此成熟干練的手段，以至于在影片一開始，我們就驚嘆于他維護家庭時的果斷堅決。他利用偽造處方購得鎮(zhèn)痛藥曲馬多，將藥丸粉碎后泡水浸透衣服，再和母親借探監(jiān)之名，把衣服賣給監(jiān)獄里的癮君子。

為了保護自己的妹妹，發(fā)現(xiàn)她的身體發(fā)生變化，馬上幫她清洗內(nèi)褲，在雜貨店偷來衛(wèi)生巾。當扎因付出所有努力，仍然挽回不了家庭的分崩離析，他又突然變回弱小彷徨的孩童模樣。

扎因一家在貝魯特的境遇只是今日阿拉伯世界地區(qū)沖突的縮影。和曾經(jīng)同命運共甘苦的敘利亞一樣，黎巴嫩也經(jīng)受過內(nèi)戰(zhàn)的蹂躪，留下無窮無盡的創(chuàng)傷。黎敘的內(nèi)戰(zhàn)，加上情勢更為復雜的巴以沖突，共同造就了這一地區(qū)未能稍減的苦難。

《迦百農(nóng)》

加利利是最早蒙受福音的地方，千載悠悠，不變的則是戰(zhàn)禍、陋俗和貧窮。扎因的父親在法庭上直言：「我也是這樣出生，這樣長大的，我做錯了什么？如果我有選擇，我可能會比你們所有人都好」。

被詛咒的，又何止一個斷壁殘垣的「迦百農(nóng)」。

《迦百農(nóng)》不是忠實記錄男孩扎因生活軌跡的紀錄片，導演娜丁·拉巴基在街頭尋找合適的演員，參考了他們的日常經(jīng)歷，實地拍攝了監(jiān)獄中的場景。但扮演片中主角，也叫扎因的男孩，本就是來自敘利亞的難民，因電影取得全家移居挪威的資格，片中的扎因和與他經(jīng)歷相似的孩子就不可能這般幸運。

《迦百農(nóng)》

《迦百農(nóng)》的劇本也非盡善盡美，法庭戲的大段說教和慢鏡頭的煽情戲份顯得冗長，幸好拉巴基在關鍵時刻克制住了自己，不要將孩童的苦難渲染成一種聳人聽聞的「奇觀」。

在扎因獨處的時刻，他沉默無言地在游樂園中玩耍，脫下女人雕塑的衣物，露出乳房，引來他人的溫柔一笑。這個真摯的微笑將在漫漫長夜里伴隨著他，直到片尾時，他對著鏡頭露出純稚的笑容。

沒有歇斯底里，也沒有痛哭失聲，從這個笑容里，你卻能感受到難以言喻的悲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