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個水手跳入黑夜的大海
  為了讓家人度過難關(guān)，他偽造了自己的死亡現(xiàn)場。
  2019年05月27日劉子珩 北京來源：界面新聞
  正午
 

  一個水手跳入黑夜的大海
    為了讓家人度過難關(guān)，他偽造了自己的死亡現(xiàn)場。
  2019年05月27日劉子珩 北京來源：界面新聞
  正午
  1
    天很晚了，船艙里絕大多數(shù)人都在休息，除了他。
    他三十出頭，中等身材，穿著一件灰色的長袖格子襯衫。此刻他坐臥不寧，毫無睡意，腦子里昏昏沉沉，不斷排練著隨后要發(fā)生的事情。一想到還有很多風(fēng)險要冒，他不由得心跳加速。他喝了幾口牛奶，依然口干舌燥。他的臉上罩著一層陰云。他站起來，在房間里走了幾圈。房間并不大，一張單人床、一套桌椅、一個衣柜，占據(jù)了一大半空間。
    當(dāng)上水手已經(jīng)快三個年頭，但他依然像個老實的鄉(xiāng)下農(nóng)民，船員的那些臭毛病他一概沒有。他不沾煙酒，不賭博，錢總是省著用，只喜歡在房間玩電腦，上岸也很少去娛樂。大家都知道這是因為他家里困難。
    他拿出一包東西，終于坐了下來。他臉上的陰云更重了。每到極度不安的時候，他臉上就會出現(xiàn)這個表情，像失神一樣，肌肉凝滯著，只有眼珠在閃爍游移。
    他打開包，里面是一根針頭和針管，他小心翼翼把它們組裝好，按住活塞推向前，排空了針管里的空氣。接著，他回想起以前獻血的畫面：護士用碘酊在胳膊內(nèi)側(cè)消毒，然后一針刺進靜脈，新鮮的血液便順著橡膠管流向血袋。
    就是這樣。他捋起袖子，露出左胳膊，瞄準血管，將針頭扎了下去。一陣刺痛從肌肉傳來，他抽拉活塞，卻沒有血液流出。他錯過了血管。
    他拔出針頭，仔細尋找血管所在。一根根凸起的青筋盤踞在胳膊上，那就是靜脈。對準了又是一針。這次位置對了，但胳膊緊繃著，針頭怎么也扎不進去。
    他焦躁起來。這難道是天意？他想，如果第三次還扎不進去，那就算了，放棄。但第三次很順利，針頭斜斜地刺穿皮膚，深入血管。抽動活塞之后，黑紅的血液立馬填滿了針管。
    拔出針頭，他將一套衣服、一雙鞋、一個尚未充氣的塑料救生圈、身份證和一部分現(xiàn)金裝進準備好的方便袋，帶著血液和方便袋，他來到了甲板上。
    船已經(jīng)快進港，四周不再是濃稠的黑，水上有燈船，岸邊有稀疏的光。但甲板上空無一人，只有水波與發(fā)動機的聲音在回蕩。在連接左右船舷的通道，他脫下了襯衫。想了一下，他又扯掉了襯衫上的扣子。他將針管里的血滴向在襯衫和地面，再把沾了血跡的上衣扔在甲板上，最后將手機和針管丟進海里。
    做完這些，他用繩子將方便袋系在腰上，然后走到船邊。他翻過了欄桿。腳下是一片虛空，海浪的聲音一波又一波。夜里的大海是黑色的。他跳了下去。
    海水并不算冷，但是海浪的阻力很大。他從小在水庫游泳，水性很好，他索性把救生圈扔了。他辨不清方向，就朝岸上最近的燈光游去。剛?cè)胨�，他游得很快很熟練，在船吸發(fā)生前就遠離了大船。
    但是，游了很久很久，還沒有到岸。遠處的燈光還是那么遠，像海市蜃樓，怎么都無法靠近。他的身體越來越沉，他好像逐漸忘記怎么游泳了，四肢僵硬無力，開始不聽使喚。他想，死就死了，聽天由命吧。這口氣一放松，人就沉了下去。
    黑色的海水油一樣向他浸了過來。肺里的空氣越來越少，意識開始模糊，但是眼前卻亮了起來。妻子、孩子和父親的臉一張接一張地閃現(xiàn)，他們怎么辦？他忍不住張口大叫。大口大口的海水灌進了嘴里，一切快結(jié)束了。但他突然清醒了，他使勁撥動四肢，又浮出水面。
    憑借這股氣，他又向前游了不知多久。然后，他再一次筋疲力盡，沉了下去。這回是真的死定了，他想。然而，再一次，他在最后時刻迸發(fā)出氣力，又浮了上來。
    大約三個小時后，腳下總算踩到了硬東西。陸地到了。他用盡最后一點勁力爬上岸，癱倒在地。他躺在深夜的海岸上，一動不動，就像一具死尸。
 
  2
    2011年8月28日凌晨2點19分，上海水上公安局接到報警，“海豐東京號”貨輪上一名水手失蹤，同時在船上發(fā)現(xiàn)血衣。警方不久后到達現(xiàn)場。
    “海豐東京號”穩(wěn)穩(wěn)地停泊在外高橋四期碼頭。它建成于2002年，歸屬于新海豐集裝箱運輸有限公司，國籍巴拿馬，長度接近150米，總載重噸位超過1.2萬噸，航線是中國到日本，往返一次大約一周。8月24日17點，從日本豐橋港滿載出發(fā)時，船上的船員加實習(xí)生，原本一共是20人，現(xiàn)在少了1個。
    發(fā)現(xiàn)血衣的右舷甲板，四周有多處血跡，從貨艙間的走道，一直延伸到欄桿上。血衣在走道的角落里，蓋著一根鐵棍。鐵棍長1.4米，直徑0.35米，也是血跡斑斑。離它們不遠，走廊深處遺落有一只運動鞋，深棕色，右腳的。左腳的找不到了。鞋子上也有血跡。此外，船舷外側(cè)掛有松緊螺桿，通常它是固定在艙蓋上的。
    失蹤的水手名叫張永強，1979年出生，山東省聊城市陽谷縣人。張永強是家中長子，還有一個弟弟。因為有牛皮癬，他天熱也經(jīng)常穿長袖，而且不能吃海鮮。他的右手第四根手指只有最后一節(jié)。
    船員們說，張永強為人很好，性格隨和，和大家相處融洽。沒誰和他不好，但也沒誰和他特別好。
    “海豐東京號”從日本出發(fā)，8月27日0時許，在長江口二號錨地東側(cè)拋錨，等待碼頭空位。27日白天，張永強在駕駛臺值班，他先是在甲板上干活，隨后去餐廳吃飯。傍晚的時候，他在一位實習(xí)生的房間看電腦上的小品節(jié)目，被逗得直樂。當(dāng)時很多人都在場。
    每個人都說，張永強那天沒有什么反常的表現(xiàn)。只有船長想起來，一個月前，他在駕駛室里遇見張永強，看見他氣色不好，人也很消瘦，不停在嘆氣，便問他有什么事，張永強笑笑，沒說什么。
    19時許，貨輪起錨，沿南槽航道，緩緩駛進上海港，一路有燈船指引。
    23點45分，船眼看靠近碼頭。駕駛室除了值班的三副和一名水手外，還有船長和碼頭引航員。零點將會換班，三副按老規(guī)矩，用座機分別打給兩位船員。無論是否接聽，最多三聲鈴響后，電話都會掛斷。二副很快來接班，但是他搭檔的張永強卻遲遲沒有到崗。二副再次撥打張永強房間的電話，無人接聽。
    0點15分，二副通過廣播告知全體船員，“前后準備，船頭船尾帶拖輪”，意思是船要停泊碼頭了，大家做好準備。但張永強還未出現(xiàn)。5分鐘后，船長察覺不對，讓二副去張永強房間找找。
    船體建筑靠近船尾，共六層，駕駛室在第五層，其下四層是生活區(qū)。張永強住在第一層，那里一共有7個人，都是低級別海員。張永強的房間是SAILOR（E），樓梯口左手第一間，門上貼著紅色的福字。
    門沒鎖，二副進去了。正對面一扇窗，窗下是桌子，有一臺筆記本電腦、一部座機、一盒插著吸管的牛奶，以及別的雜物。門的左側(cè)是床，被子卷著，枕頭在后背的位置。門右側(cè)是洗手間，一眼能看全，里外都沒人。二副沒關(guān)房門，急匆匆離開了。
    剛才很多人聽到“前后準備”的廣播，這時正從各自房間出來。二副看到了大廚，便說張永強沒了，趕緊去菜庫和冰庫找找。大廚找了一圈，沒有發(fā)現(xiàn)。二副撥打張永強的兩個手機號，一個關(guān)機，一個無法接通。在對講機里，他很肯定地告訴船長：“張永強不見了�！�
    凌晨1點左右，“海豐東京號”完全�？看a頭。大副用廣播告知全體船員：“張永強不見了，大家都起來找一下�！�
    大廚第二次去找張永強，也到了SAILOR（E）房間，發(fā)現(xiàn)電腦是開著的，正在放片，被按了暫停。他猜測這說明張永強沒睡覺就不見了。因為按照作息規(guī)律，張永強吃過晚飯，會回房間睡覺，22點左右起床，醒來看片子，之后去接班。
    大管輪、二管輪、三管輪，以及一名實習(xí)生，一起沿船左舷往船頭方向?qū)ふ摇Ｔ诮?jīng)過2號艙與3號艙中間過道的時候，三管輪和二管輪走向右舷。
    此時右舷背靠碼頭，光線暗淡。三管輪走在前面，二管輪拿手電在后�？斓接蚁蠒r，他們發(fā)現(xiàn)甲板上隱約有東西。燈光照去，是灰色的長袖格子襯衫。襯衫被鮮血染紅了一片，周圍也有大量血跡。他們馬上認出，那是張永強的衣服。
 

    “海豐東京號”船名及船國籍
 
 

    張永強房間門口
 
 

    二、三貨艙間隔處右舷側(cè)甲板的血跡
 
 

    二、三貨艙間隔處右舷側(cè)甲板的血跡
 

    現(xiàn)場的鞋子
 
 

    帶血跡的鐵棒

3
    張永強在岸邊醒來的時候，天光已微亮。
    他沖了沖身上的泥，從方便袋內(nèi)拿出干衣服和鞋子換上。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里。
    他隨便找了一家早點鋪吃飯，趁機向人打聽最近的汽車站怎么走。他坐公交去了汽車站�？紤]到有很多同鄉(xiāng)在蘇州打工，他買了一張去蘇州的票，那時是8月28日中午11點。到了蘇州，他又買了一張去聊城的票。8月29日早上7點多，張永強到達聊城。
    聊城汽車站西邊，有一家不用登記身份證的小旅店。張永強就在那里住了下來。旅店很簡陋，一間小破房子里擠滿了外來打工者。張永強不敢出門，整天在旅店里想，接下來怎么辦。他很少這樣無所事事地呆著。一周過去了，聊城的小旅店里人來人往，沒人關(guān)心他是誰，當(dāng)然也沒人知道他是誰。按計劃，他本應(yīng)該去流浪的，但是他舍不得。他想念妻子、孩子和老父親。他恨不得馬上看見他們，但他又生怕事情敗露將他們連累。該怎么辦？回家還是不回家？他被思念、擔(dān)憂和恐懼磨成了碎片。
    最后，他決定冒險回家。只看一眼，他想，看一眼就夠了。
    初中畢業(yè)后，張永強沒有繼續(xù)讀書，而是在家務(wù)農(nóng)。2002年，經(jīng)人介紹，他與同鎮(zhèn)的胡雯雯結(jié)了婚。胡雯雯比他大三歲，腿腳有病。醫(yī)生診斷說，她一旦懷孕骨盆就會變大，髖關(guān)節(jié)可能會病變。張永強不介意胡雯雯的病，他覺得兩人聊得來更重要�；楹�，夫妻倆在鎮(zhèn)上開了一家窗簾店，先后生育了一女一男，感情一直很好�？墒�，如醫(yī)生所料，胡雯雯的髖關(guān)節(jié)漸漸不行，一走路就疼，窗簾店無法經(jīng)營，只好關(guān)了門。
    胡雯雯需要做手術(shù)，做手術(shù)需要很多錢。張永強說，一定要給她做手術(shù)，自己會想辦法賺錢。
    2007年，張永強被介紹去韓國打工，但交了2萬多塊錢后，卻一直在等待。過了好一陣子，中介告訴他韓國去不了，讓他準備去澳大利亞開挖機。學(xué)完挖機，又被告知不去澳大利亞，要去新西蘭的屠宰場。幾經(jīng)轉(zhuǎn)折，一年過去了，終于確定是去做海員。
    這期間，張永強一家?guī)缀鯖]有收入。胡雯雯已經(jīng)失去了勞動能力，里里外外都要靠張永強。有一年張永強的母親過生日，但他拿不出什么像樣的禮物，看到家里桌子上有20塊錢，他便拿走了。胡雯雯發(fā)現(xiàn)后，跟他吵架，說那是給孩子打針的錢，不能動。后來，胡雯雯的娘家拿出300塊錢給他們救急，但張永強堅決不要，他不愿意讓別人知道自己的窘迫。他把家里的600斤麥子賣了，換來400塊錢。
    結(jié)婚后，張永強極少和胡雯雯吵架。那次的事他一直忘不了。他心里堵得難受，又說不出口。他想，我可是個男人啊。
    2009年冬天，張永強終于成為了海豐船舶公司的一名水手。那是一條往返中國和日本的航線。上船時，張永強帶了三個包，一個棕色的皮革拉桿箱，一個黑色雙肩包，一個綠色電腦包，主要行李是衣服。
    同年，胡雯雯做了髖關(guān)節(jié)置換手術(shù)。術(shù)后雖然腿腳還是不好，但至少能夠走動，腰也不疼了。為此，家里欠下十余萬債務(wù)。
    第一次出海時，張永強帶了三千多塊錢，體檢、辦證用了近兩千。在船上，張永強平均一個月工資三千，但他不是正式員工，下了船就沒有工資。跑船這幾年，最多的時候他一年工作11個月，掙了5萬多。他覺得挺知足，有了固定收入，欠的債可以慢慢還。
    但意外又來了。
    2010年，張永強父親告訴兒子，不知道怎么回事，自己小便困難，肢體動作不協(xié)調(diào)。張永強帶父親去縣中醫(yī)院檢查，醫(yī)生一開始考慮的是前列腺問題，但怎么查都不對。后來，院長親自坐診，給出推論，可能是肌萎縮。院長說，如果是這病就非常嚴重，是不死的癌癥，無底洞，趕緊去北京的醫(yī)院確診。張永強沒錢去北京。
    欠外債，父親患重病，兩個孩子也陸續(xù)到了入學(xué)的年紀，張永強不知道該怎么辦，他的工資收入遠遠填不上這些黑洞�？墒菦]人能幫他。他每天都在想錢的事。工作時占著腦子還好一點，但休息時，或者晚上，他都不得安寧，他獨自咬著牙思來想去，腦子里只有一個字：錢。
    在船上，晚上接班前張永強習(xí)慣在電腦上看電影解悶。2011年5月，張永強看到一部韓國電影，講一個海員在工作時發(fā)生意外，獲得了巨額賠償。但其實人沒死，瞞著家屬，四處流浪�？赐觌娪埃瑥堄缽姖M腦子都是這個情節(jié)。他想，他可以如法炮制，給家人弄一筆錢。
    他被這個想法嚇了一跳。隨后馬上自責(zé)，船長和同事對他都不錯，這么干太對不起大家和公司。可是，家里的難關(guān)又怎么辦呢？這個想法不斷地回來找他。糾結(jié)了三個月，他下定了決心，干。他想，最好假戲真做，讓自己真的死掉。
 

    張永強房間的桌子
 
 

    現(xiàn)場鐵棒和襯衫

4
    張永強只有一個手機，卻有兩個手機號，一個尾號是6602，另一個是9725，這兩個號碼輪流在用。往常張永強出海歸來，在靠碼頭前會發(fā)短信告知妻子。他們約定好，胡雯雯晚上料理完家務(wù)再撥打丈夫電話，接通后便掛斷，由張永強打回，這樣能節(jié)省電話費。
    2011年，張永強給家里寄過三次錢，大約二月寄了4千，四五月間寄了6千，六月左右又寄了6千。8月份，張永強的最后一個航次，胡雯雯在電話里聽他說，又攢了4千，準備寄回家。
    8月27日中午13點，張永強像此前一樣，用6602發(fā)短信告訴胡雯雯，船回來了。一個小時后，他用這個號碼撥打了胡雯雯電話，兩人說好晚上細聊。胡雯雯覺得丈夫跟以往沒什么區(qū)別。
    但是當(dāng)晚22點之后，胡雯雯按照約定撥打6602號碼，卻被提示“暫時無法接通”。她轉(zhuǎn)而撥打9725，又被提示“對方關(guān)機”。在22點30分至23點期間，她再一次撥打6602，電話響起接電鈴聲。她按約定掛了，但直到入睡，張永強都沒有打來。第二天晚上，她繼續(xù)撥打6602，依舊是“暫時無法接通”。
    8月30日中午，胡雯雯接到一個電話，被告知張永強失蹤了。兩天后，包括她在內(nèi)一共10名家屬從山東來到上海，被海豐船舶公司安排在酒店住宿。她把她知道的情況全告訴了警察。
    經(jīng)過警方檢測，衣服的血跡確實屬于張永強，但血液的噴濺流向，不像遭遇過搏斗，不符合正常侵害案件。上海水上公安局初步調(diào)查認定，在未找到尸源的情況下，案件無法被定性為兇殺案，遂被定為疑似被侵害案，張永強成了失蹤人口。
    9月11日，胡雯雯要求上“海豐東京號”收拾張永強的物品，但沒有得到邊防檢查站的許可。最終，由船長將張永強的物品收拾好，送到港務(wù)局門口交給了她。胡雯雯嚎啕大哭，她想，張永強已經(jīng)死了，他葬身大海，以后再也見不到面了。
 

    船舷邊情況
 
 

    二、三號貨艙間隔處右舷甲板血跡
 
 

    帶血跡的欄桿

5
    養(yǎng)雞場靠近河邊大堤，遠離居民區(qū)，已經(jīng)廢棄，里面堆滿秸稈，平時人跡罕至，天黑后更顯陰森。
    2011年9月初的一天，天已經(jīng)黑下來，一輛出租車停在了養(yǎng)雞場門口。車門打開，張永強走了下來。他沒走正門，繞到側(cè)面，翻墻進了養(yǎng)雞場。
    張永強的父親正好在養(yǎng)雞場里。見到兒子，他大吃一驚：“你還活著！”張永強“撲通”一聲跪在了父親面前。
    張永強不敢告訴父親實情，他只說自己在船上遇上海盜，殺了人，現(xiàn)在是個殺人犯，他很怕，“沒有退路，也上不了船，只能這樣躲起來，你千萬別告訴外邊我還活著�！备赣H說：“活著就好，活著就行，你就在雞房待著，哪里也別去�！�
    那個時候，胡雯雯正在上海配合警方調(diào)查張永強的“失蹤”。幾天后，她回到了山東，后來和公司幾經(jīng)談判，張永強的賠償金被定為799000元。
    從初秋直到深冬，張永強一躲就是四個多月。這期間，他沒有離開養(yǎng)雞場一步，飯由父親送來，他睡在草堆里，沒洗過一次澡。外面的消息也由父親告訴他，包括近80萬的賠償金終于在張永強“失蹤”幾個月后交給了胡雯雯。錢到手之前，他們不敢讓胡雯雯知道張永強沒死。
    2012年1月的一天，陽谷縣下了一場雨，地上泥濘不堪。張永強熟悉的那個身影一瘸一拐地從門口走了進來。
    四個多月里，胡雯雯哭了無數(shù)次。最難過的時候，她想，干脆跟丈夫一起去了算了，但兩個孩子留住了她。這晚，公公找到她，含含糊糊地說，去養(yǎng)雞場看看張永強。胡雯雯想，難道尸體找到了？
    胡雯雯沒想到見到的是活人。她愣住了，眼淚“嘩”地涌了出來。她輕聲地叫：“張永強”。丈夫應(yīng)了一聲。她拖著一瘸一拐的腿腳跑上前，抱住他，放聲大哭。張永強抱著她也哭了，他百感交集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。
    過了大約半小時，胡雯雯止住眼淚，問他，你怎么還活著？張永強說，自己遇到了海盜，“殺了人，根本沒法出去，只能這樣躲著，今后只能靠船上給的賠償金生活了�！焙�雯雯很猶豫，她覺得既然張永強沒死，收人家的錢就不對，應(yīng)該退回去�？墒菑堄缽姾浅馑�：“你要是說出來，就是把我害了。”最后她同意隱瞞。她牢牢地拉著丈夫的手，始終沒松開。
    春節(jié)后，張永強一家四口從老家搬走，來到聊城。最初，他們住在城鄉(xiāng)結(jié)合部，租了兩間平房。后來平房拆了，他們又搬去另外一個小區(qū)。
    很多年以前，張永強讀書的時候，曾改名換姓辦理過一個城鎮(zhèn)戶口，照片也是別人的。在聊城，他一直用那個假身份生活。
    現(xiàn)在，張永強有了錢，也有了時間，終于可以帶父親去看病了。父親在聊城的醫(yī)院做了兩次手術(shù)。醫(yī)生說手術(shù)很成功，但病變在蔓延，父親的身體還是越來越差，他要帶著尿袋才能排尿，慢慢地身體動作出現(xiàn)不協(xié)調(diào)，總有想摔倒的感覺。頸椎也不行，吞咽、呼吸都困難。聊城的醫(yī)生想給頸椎動手術(shù)，張永強怕風(fēng)險大，不敢輕易答應(yīng)。醫(yī)生便推薦去四川的華西醫(yī)院看看。
    但四川太遠了，張永強人生地不熟。他們最終去了濟南，找到一個海歸的博士看診。博士說，這不是頸椎的問題，應(yīng)該去神經(jīng)內(nèi)科，又推薦了一個專家。在那里，父親被診斷為帕金森綜合征，他的各個器官都在萎縮，排尿困難是因為泌尿系統(tǒng)首先出現(xiàn)病變。專家對張永強說，你父親得了這種病很不幸，現(xiàn)在的醫(yī)療技術(shù)根本不可能看好，三到五年就撐不住了。
    在生命最后的階段，父親靠進口藥勉強維持，張永強用輪椅推著他去復(fù)診時，疾病已經(jīng)侵蝕到舌頭，無法再吃藥。醫(yī)生又開了輸液的方子。
    2018年，父親去世了。
    沒事的時候，張永強不出門。必須出門，比如陪父親看病，他就戴上墨鏡和帽子。他不敢去找正式工作，只能到處打零工，收入時有時無。不認識的人和他談?wù)撨^去，他的心砰砰亂跳，趕快編個瞎話，或者岔開話題。真的遇到熟人，就像遇到了瘟神。有一回在聊城，張永強在路上看到一個熟人，他趕緊躲開，同時發(fā)現(xiàn)對方也在躲他。他想，是不是對方猜到了實情，怕被他牽連？
    那些年，張永強每天都在提心吊膽。他覺得腦袋上懸著一把明晃晃的刀。
    好幾次，胡雯雯勸張永強把錢還給公司。聽得煩了，他吼她，怎么還得起？
    張永強不是不想還錢。父親去世后，他與人合伙開了一家顆粒廠，想賺了錢就把賠償金還上。結(jié)果遇上治理環(huán)保，顆粒廠還沒盈利便被關(guān)了門。80萬的賠償金，還債用了10多萬，給父親看病用了20萬，開廠賠了20多萬，剩下的錢，因為夫妻都無法正常工作，這些年里也花得差不多了。
    2018年下半年，張永強接到一個電話，是警察打來的。假戶口所在地的派出所民警告訴他，現(xiàn)在山東在進行雙重戶口比對，他被發(fā)現(xiàn)有雙戶口，需要去派出所銷戶。
    掛斷電話，張永強想，自己被發(fā)現(xiàn)了。像當(dāng)年假死前一樣，他又失眠了。深夜的時候，他瞪大眼睛睡不著，心里焦慮。是繼續(xù)躲藏還是去自首？他想了很久。他還是放心不下家人。
    這幾年，胡雯雯的身體已經(jīng)比之前好了些，能做一點縫紉的零活。但每次張永強出門，稍晚回家，她就不停打電話，生怕再也見不到他。決定自首前幾天，張永強對胡雯雯特別好，百依百順，做飯都比平時認真。他把這看作是一種暗示，希望胡雯雯能明白。他不喜歡離別，離別太讓人心痛。以往出海的時候，他也是一個人走，從不要人送。
    當(dāng)年11月26日下午，張永強和誰也沒說，回到了老家，直奔派出所。民警問他來干什么，他說，“我來自首，交代我2011年假裝‘出事’，騙取海豐公司賠償金的事�！�
 

    張永強的船員證書
 
 

    張永強

6
    2019年4月15日，張永強被關(guān)押在上海市第二看守所。他面色哀愁，頭上有很多白發(fā)，雙手帶著手銬，身穿麻色上衣，外套看守所的藍馬甲，在鐵欄對面安靜地坐著。
    他的回答主動而坦誠。說起家人，他哭了。他說他很后悔，東躲西藏的七年里，他每天都很壓抑。他從沒告訴過家人真正發(fā)生了什么，但小兒子隱約猜到了一些。小兒子曾對他說，“爸爸，去自首吧，自首了以后我們什么地方都能去了�！�
    自首之后，張永強睡了多年以來最安穩(wěn)的一覺。
    胡雯雯告訴警方，在張永強自首前一年，收到的賠償金已經(jīng)全部花光，連那張銀行卡都找不到了。
    上海市虹口區(qū)檢察院第七監(jiān)察部檢察官丁鵬負責(zé)此案的公訴，他說，張永強詐騙案涉案金額在50萬元以上，依據(jù)刑法規(guī)定，刑期是十年以上有期徒刑，并處罰金，但是考慮自首與坦白，可能會有減輕的處罰。
    上海的辦案人員曾建議張永強，可以和船舶公司聯(lián)系一下，如果對方能出具諒解書，對他的判罰會很有利。但張永強拒絕了，“沒臉，不可能，做的事情都對不起人家，還要再求人家�！彼�也沒有請律師，既是因為沒錢，也是因為自責(zé)，“我請律師干什么，本身做了這種事情，說句不好聽的話，就是違背良心的事情，你能判多少判多少�！�
    山東與上海警方辦理交接時，胡雯雯塞給張永強900塊錢，但張永強沒收。他說：“上海的條件比家里好，我不要錢，你們?nèi)卞X�！�
    交接到上海之后，胡雯雯沒有再見過丈夫。按照相關(guān)法律規(guī)定，至少要等到開庭時他們才能再見。直到最近，胡雯雯在手機上看到張永強的新聞，才明白根本沒有什么海盜，“我都沒見過那血衣，我在新聞圖片上才看見，我心都……”。她一直在哭。
    胡雯雯覺得是她害了丈夫，如果自己是個健全人，也許就不會有這些事了。髖關(guān)節(jié)手術(shù)之后，她很自卑，覺得自己成了殘疾人。但張永強從沒有嫌棄過她，每次出門，他都牽著她的手。胡雯雯記得，最后分別的時候，張永強說她該長大了�！袄咸焓羌刀饰覀z太恩愛，所以才有這么多分離�！�
 

    現(xiàn)場襯衫、鐵棒和鞋子

（文中部分人物為化名）
 
  ——?完——
    題圖：“海豐東京號”外貌。所有圖片均由受訪者提供。
 
  （本文來自于界面）